等 待

等 待

千 山 鳥 飛 盡 ， 萬 徑 人 蹤 滅
孤 舟 簑 笠 翁 ， 獨 釣 寒 江 雪
江雪—柳宗元

台北／王昭日（P67期）／文

人生有無數的等待，等時間、等人、等事………，此刻的我在等待「宣判」。

時間一分一秒過去，幾秒鐘前，將數年來為一個研究題目所蒐集資料整理、以實驗研究的結果證實假設理論的真實性及可行性，花了卅八分鐘以邏輯思考模式向口試委員報告，之後被委員無情的質詢將近兩個小時，體內腎上腺素已被激發到極點，腦神經運動的頻率，達到有生以來速度最快程度，上億個腦細胞被送上戰場壯烈犧牲，疲憊不堪的身軀被請出會場等待「宣判」，腦中不停的迴繞著剛才的報告，這樣說應該更好完整、教授問的問題應該換個方向答較更完美……應該這…應該那…時間不會倒轉，千金難買先知道，既然已盡人事，剩下的只能聽天由命，抬望眼，遠處一株發財樹，映入眼簾，那是剛入學時，妻子贈送賀禮，現已綠葉成蔭，伴我數載寒窗，輕摸油葉，往事歷歷在眼前…。

八二三炮戰那一年，在韓國大田市出生的我，小學在大田華僑小學畢業後，負笈至漢城考試，進入漢城華僑中學，完成初、高中教育，心懷中國人要讀中國書的堅強意念，參加海外大學聯招，第一志願考上國防醫學院藥學系，（在海外聯招國防醫學院分數排名僅次於台大），離鄉背井第一次搭飛機回國，一腳踏入國防校門，迎接的是剔頭刀，光頭入伍，青春年華伴隨軍事化生活渡過，藥學系67期是很特別的一期，人數最多（畢業29人），僑生也多，舉辦送舊舞會被警察抓到，首例全班睡中山堂，四年級入住軍官職務官舍，首屆於新中正堂啟用後舉辦之畢業典禮。

73年畢業後，至榮民製藥廠應徵，首嚐閉門羹，當無業遊民近3個多月，遇到第一位貴人-詹肇漢主任，讓我在母校內之衛生實驗院（後更名為藥品製造研究所）從品質管制工作開始，自此未離國防範圍。以廠為家，日夜與機器為伍，獲第二位貴人-白壽雄主任舉薦，經李賢鎧教育長、潘樹人院長首肯，報請國防部同意轉軍職，獲同意直接以中尉任官，歷經助教、講師並兼任藥廠品管組及生產組長等工作，雖然職務有所變化，但擔任藥學教學研究及生產工作，卻始終如一，箇中甜酸苦辣，如人飲水，冷暖自知。75年藥研所奉令結束生產工作後，遇到第三位貴人-蘇慕寰教官，基礎教育根基不好的我，在蘇教官指導下，開啟基礎研究之路程。

對我們「離鄉背井的華僑」而言，無論你到那裡發展，都是「外來人」而非「在地人」，發展目標無非想找個可落腳生根的地方，在臺灣你的身份已被貼上標籤，家裡無經濟支援，並毫無背景要在軍中發展，其挑戰性相對的很高。教學及製藥都是良心的事業，秉持「修合無人見，存心有天知」一貫信念，無視異樣眼光，戰戰兢兢為三餐溫飽努力。若要公費進修即面臨人事方面的嚴酷現實考驗，須要跟上主流系統始有機會，且各種規定隨時改變並無一定的規則可循，只有等待…。

有位教授說：「在學校﹝大學﹞從事教育工作，若不是博士，就不是人；有博士學位，若不是教授，也不是人！」，後來這位重要的貴人教授，成為我的上司-胡幼圃主任，為了成為「人」就引用此言向胡主任報告進修計畫，主任欣然答應並鼓勵報考研究所。
此時國防醫學院與中央研究院合作成立的生命科學研究所博士班，首次開放報考資格，須具碩士學歷才能報考資格中，增列符合條件下開放同等學歷報考。自我衡量雖無碩士學位，但已有講師資格，及有文章發表且從事教學研究工作，遂打報告幸獲胡主任鼓勵及推薦，獲李賢鎧院長核准報考。
「甚麼！學士直攻博士？別鬧了！無前例呀？且你又是僑生畢業……」，在質疑聲中準備考試， 在一個月時間內，同時準備碩士及博士考試，尤以後者考試範圍，除醫學院所有科目外還包括動、植物學，細胞、分子生物，流行病學及公共衛生等，只要與生命有關科目皆在必考範圍內，之前未修過，根本無從準備起。
只有硬著頭皮上考場，考完碩士考，續披掛上陣考博士班，結果筆試題目它不認識我，我也不了解它，至於口試還說得過去，整體而言—一句話—沒希望！但還是要等待……！
或許是上蒼的憐憫，或許是懷孕中的妻子，或是妻肚內的小犬帶來的好運，真是「瞎貓碰到死耗子！」被我蒙上了！成為國防醫學院生命科學研究所創辦以來，第一個以同等學歷考取的博士生，再次嚐到人生四大樂事之一的滋味─「金榜提名時」。
記得與挺著大肚的妻子，在中正機場送雙親回大陸老家省親，在進入登機門的前一刻，接到學校同事的電話告知已錄取，將喜訊立即稟報雙親，目送眼角含著淚水，踏著輕快腳步準備登機的雙親，消失在人群中。
開學不久，正逢期中考，次子等不及要湊熱鬧，醫院、學校兩頭忙，產後妻要作月子，半夜泡奶、餵奶由我負責，這樣可以強迫自己必須讀書到餵完奶後始能入睡。

指導教授則由鼓勵我、允許我報考的胡幼圃教授指導，另請蘇慕寰教官、中研院黃昭蓮研究員為共同指導教授。開學不久指導教授則被政府徵召，擔任行政院衛生署藥政處處長，對我而言，是憂喜參半，喜的是每週兩次的會議可以不開，減少被罵壓力；憂的是有問題不能隨時請教，全國藥政公務繁雜，會有多少時間可以指導我呢？會不會放牛吃草呢？結果是：教授規定每天中午十二點帶著便當到衛生署報到，討論問題。每週兩次的會議則改為週六整個上午（當時剛實施週休二日），可知教授對學術堅持、嚴格及重視，當然我可是有苦難言啊！

研究主題探討細胞色素(P450 Cytochrome 450)結合傳統中藥及分生技術，研究以中藥藥引促進西藥的吸收。所用的中藥藥引都是單方的純成份，非常不易獲得，即使有國外廠商有合成的，價格比鑽石還要貴，如有一成份5 mg叫價就有六千多元，全程實驗篩選了56種的中藥藥引，僅購買藥引成本之高可見一斑，幸好指導教授有多案的研究計畫經費可以支付。

為了學習分子生物等新技術，須到中研院等各校的實驗室學習及使用該儀器，其間必需要等別人有空及有閒才會教你，借用儀器也必須等別人空檔時使用，因此白天就在院內先將要測試的實驗樣品準備好，等人家下班後不使用時，開著老爺車攜帶樣品去分析，等人家早上上班時才停止作業，收拾回學校再準備其他樣品。爭取空檔及時間並壓縮作業時程，是重要的課題。
在農曆春節連假期間，大家都回家過年時，是借用實驗室最好時期，有一年的大年除夕在家過年，初一開始就浸在中國醫藥研究所實驗室中（感謝翁芸芳教授指導），直到年假結束，另一年過年就轉移陣地到榮總，有段時間成為台北榮民總醫院貴重儀器室（感謝林山陽教授指導）的夜間守門員。

當然，大部份實驗是在自己學校內進行，實驗進行中最忌諱搬動儀器，因為要花時間重新校正，但不幸的事偏偏遇到，國防醫學院要搬到內湖了！搬遷計畫全落在我身上，必須參加大小搬遷會議，提搬遷計畫、規劃新研究室的房間、貴重儀器的拆卸、搬運、安裝到測試等等，好不容易搬遷完畢，因市政府對內湖地區電力尚未規劃完畢，沒想到新院區實驗室又常斷水、斷電…，整整近一年實驗無法正常進行。 好不容易上軌道，屋漏偏逢連夜雨，在進行動物實驗中間，提供全國研究用動物的國家動物中心被細菌感染，飼養的動物須全面捕殺後，再引進新品種繁殖，等到有動物可用又整整過了近一年時間，期間只能到處乞求別人分一兩隻老鼠來使用。期間只好蒐集文獻，整理資料，先寫一些論文相關的文書作業，或作一些無關動物的補助實驗，期間有鮑力恆、熊正輝的指導、協助，共患難的有多年共事的郭培中，以及王鴻展學弟、楊東河同學（M80期）等等。

我所使用的藥品及進行的實驗，都是對光線敏感，所有實驗必須在避光環境下進行，若將攻讀博士期間解讀為「在不見光日歲月下渡過」，一點也不為過。
讀書期間面臨另一大問題，軍人役期有階級服務年限之限制，考上博士班時任上尉階，服務年限為15年，面臨博士班讀一半依規定要退伍，從公費生轉為自費生，這筆帳要如何算，「事情不大，問題不少」，幸獲沈國樑院長核准、藥研所胡幼圃主任、藥學系李安榮主任、王大鵬主任之允許及幫助，於藥學系暫借少校缺得以晉升並繼續公費進修之願望。
時光如逝，光陰如梭，瞬息間，大兒子已上國小了，身體機能已啟動退化機制，雖然是公費讀書，還有薪資可領，若再不畢業前途著實堪虞呀！依規定學程四年後，必須先分發軍中工作，限期內完成畢業論文。原送訓單位國防醫學院無少校缺，面臨要分發至部隊之命運，幸獲時任軍醫局長之李賢鎧局長之核可，三軍總醫院陳宏一院長允許，胡主任及三總臨床藥學部回德仁主任之幫助，分發至三軍總醫院供應組任藥學官、補保官，能工作之餘，可以就近繼續未完成之學業。為感謝各級長官之幫忙，以初生之犢不怕虎之精神，在三總全力學習補保行政業務，使重大資本預算執行率從4%到99.7%，並打贏棘手官司，讓保留預算國防部核准再保留，使三總於國防部研考會評比第一獲得「特優」獎勵。

公餘完成畢業所需之實驗，整理數年的研究資料、分析，依規定作成圖表後，撰寫成一本可以接受論文，是一個非常艱鉅的任務，為此先與家人溝通，白天工作之後不回家，直接進入學院研究室整理資料、寫論文，黎明時刻是一天中唯一可以與家人相聚時間，早上回家送小孩及妻子上學、上班後，繼續上班。如此週而復始，尤其於提畢業口試前之半年，沒有在家待一小時以上，也沒有在床上睡覺，最多是趴在桌上小睡，有不得不參加的會議或聽演講時，是我補眠的最佳時間。
論文改了又改，報告內容修了又修，直到老闆滿意點頭，肯在申請書中簽字為止，之後要準備畢業口試的資料，將多年的研究結果，在四十分內向口試委員報告並備詢，每週兩次與老闆討論會，自願擔任值日生，須每次報告、被墊、修正，才能訓練出膽識，報告內容始能精進。
數次被老闆罵得狗血淋頭，但只有忍…再忍…，記得剛到國防醫學院報到後，剔光頭參加三個月軍人入伍訓練時，教育班長說：不當的要求是訓練，無理的要求是磨練。「天將降大任予斯人也，必先苦其心志，勞其筋骨………」雖然我沒有那麼偉大，但想到再撐幾十個小時，就要面臨人生是黑暗或光明的叉路上，心理壓力可想而知，此時只能以古人之銘言來安慰自己。
念著銘言，看著妻子贈送的發財樹，想起家中老少，為了我忍受多年精神及情緒上的無理舉動，精神為之一振，要忍耐！要撐下去！必須要給家人一個交待……
發財樹的綠葉依然茂盛，綠油油的………，突然會議室門打開，「王候選人請進！」宣判時刻終於來臨，心臟跳動已達極點，呼吸似乎要停止，耳朵已豎立，「本人謹代表全體口試委員，宣佈委員會決議結果，恭喜你通過………」其他已聽不到，只見召集人伸出手，視覺也漸模糊，本能的伸手握住召集人的手，謝謝兩個字卡在咽喉中…，看到老闆滿臉笑容地說：「你是開低走高，恭喜你，全體委員對你有極高的評價」。另一委員說：「你所做的份量，足以使兩個博士研究生畢業」。畢業典禮除了家人、親友、同事的祝賀外，前任國防醫學院的幾位院長，亦特意當面嘉勉及祝賀。

在三軍總醫院供應組服務期間獲博士學位，後調任至醫務企劃管理部升中校，學習企劃管理業務，對個人軍旅生涯另一挑戰及學習的機會。取得博士學位對研究人員而言，僅是研究路程的起步而已，誠如指導教授所言，只是半個人。這條路，走得如此崎嶇、坎坷，若沒有家庭的支持、鼓勵，是無法達成的，在人生旅程中，我與家人共同走過這段辛酸路，至少有一份可以上檯面的賀禮獻給年邁的雙親，尤其八十大壽的父親，一本厚厚的博士論文對妻兒說：「看！這是我們一起努力結果所寫的書耶！」，『Learn from hard way！』銘記胡主任（考試委員）的教誨，現在為了成為另一半個人，與家人繼續的走著…是否能走完………？！發財樹是否可以依然綠意盎然………？！只有等待……………！